柳亚子有诗云:“平生私淑云间派,除却湘真便玉樊。”今上海市松江区,古为华亭县,别称“云间”;明清两代为松江府附郭县。明末,江左文社大兴,松江几社与复社桴鼓相应,以兴复绝学,继武东林相号召。几社人士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李雯、宋徵舆、宋徵璧、宋存标、彭宾、王光承、周茂源等及年辈较晚的夏完淳、王、邵梅芬、杜登春等,同人倡和,形成晚明的一个文学流派——“云间派”。明亡后,几社同人流离丧乱,趋舍异路,“云间派”也星流云散。“湘真”指《湘真阁集》,作者是有“云间绣虎”之称的陈子龙,为“云间派”首席。
陈子龙字卧子、人中,号轶符、大樽,晚号於陵孟公。生于1608年,卒于1647年。子龙“生有异才”,“年弱冠,而才高天下。”早年曾受夏允彝推挽,故有“陈夏”之称。列名复社,并参与创立几社,为“几社六子”之一。因与同郡李雯、宋徵舆时相唱和,又有“云间三子”之目。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选授惠州司李,寻丁母忧;除服,授绍兴府推官。崇祯十七年,以招降东阳许都,论功授兵科给事中。国变后,南明弘光以原官起复,在言路50日,章奏30余上,终因马阮乱政,辞官归里。南明弘光元年,清军屠江南,子龙与同郡沈犹龙等起兵松江,并与夏允彝谋规复江南,率振武军出入湖泖间;事败,披发入缁,隐于嘉善陶庄之水月庵,法名信衷,字瓢粟,又号颍川明逸。南明隆武二年,曾入太湖吴易义军中,并为驰蜡丸请功;隆武授子龙兵部左待郎、左都御史,鲁监国授兵部尚书、节制七省漕务;十一月,返华亭广富林家居。南明永历元年,应友人戴之俊请,为清松江提督吴胜兆作书潜通舟山明守将黄斌卿谋反正。吴胜兆事败,清方借机诛锄吴越胜流,子龙名列主谋。于是易姓李,号车公,辗转逃亡,于昆山被逮,系于舟中;五月十三日,于松江跨塘桥乘间跃水,湛渊殉国。他不仅是一个文采风流的才子,更是一个以身许国的志士。
夏允彝说陈子龙“自骚赋诗歌古文辞以下,迨博士业,莫不精造而横出。”沈雄说他“文高两汉,诗轶三唐,苍劲之气与节义相符。”时人推其为“云间派”盟主。朱琰评曰:“余抄黄门诗以终明一代之运,刘、高开于前,西涯接武于继,李、何、王、李振兴于中,黄门撑持于后,此明诗之大概也。”于是子龙又有明诗殿军之称。
明弘正间,李梦阳、何景明首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嘉靖间,李攀龙、王世贞等应和于后,史称“前后七子”。而其流弊,则“句拟字摹,食古不化”,“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走向形式主义。公安、竟陵起而振敝,力主“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而末流又入于“浅陋靡薄”。云间派橥“七子”旗纛,出而匡正。陈子龙在《几社文选·凡例》中昌言:“文当规摹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吾辈所怀,以兹为正。”
陈子龙的文学创作早期即以“前后七子”为鹄的,其窗课社稿多模拟之作、饾饤之辞,即乏情感,更无内容。然而他学务经世,关注国计民生,而且生长江左,东林党人的事迹深入人心。几社同人聚会,论文而外,也常“抵排浊流,指呵失政”,砥砺名节。三次入京会试,目击时艰,国家民族的深重灾难使他深有所感;时代风云的淬厉,使他的创作实践突破七子藩篱,“忧愤念乱”的现实内容充溢着他的诗文,如《小车行》、《卖儿行》充满了对人民痛苦的同情:
高颡长鬣青源贾,十钱买一男,百钱买一女。心中有悲不自觉,但羡汝得生处乐。
却车十余步,跪问客何之?客怒勿复语,回身抱儿啼。死当长别离,生当永不归。(《卖儿行》)
这首新乐府诗以卖儿女者的口吻写出,纯用白描,声情毕肖,令人潸然,颇得古乐府神韵。《辽事杂诗八首》、《感怀八首》、《登州行》、《悲济南》则表达自己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注。《钱塘东望有感》诗集中体现了他对国家未来的期望:
清溪东下大江回,立马层崖极望哀。晓日四明霞气重,春潮三浙浪云开。
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依旧谢公携伎处,红泉碧树待人来。
此诗作于他任绍兴府推官任内,其时明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他希望能出现大会诸侯的大禹那样的王者和能报仇雪耻的勾践那样的霸才,使明朝得以重振。吴伟业称陈子龙“诗特高华雄浑,睥睨一世。”此诗可为一证。
明亡后,陈子龙诗风由雄浑一变而为苍劲,其中虽不无悲苦迷惘的咏叹,然而更多的则是满怀兴复之志、羽声慷慨的变徵之音:
黑云隤颓南箕灭,钟陵碧染铜山血。殉国何妨死都市,乌鸢蝼蚁何分别。
夏门秉锧是何人,安敢伸眉论名节。呜呼五歌兮愁夜猿,九巫何处招君魂。
这首诗是悼念子龙“生平所君宗”的会试座师隆武朝大学士黄道周的。黄氏于明末刚正立朝,直声满天下,后因不满郑芝龙拥兵自重,亲率所募孤军应援徽州义师,于婺源被俘,殉国于南京。此诗情极沉痛。
友人朱隗评子龙之诗曰:“五古初尚汉魏,中学三谢,近相见辄讽太白诸篇,其才性故与相近;七古直兼高、岑、李颀之风轨……;五律清婉;七律格清气老,秀亮淡逸;绝句雄丽。”以为子龙诗出入魏、晋、盛唐,尤其是李白。子龙之“才性”与李白相近,其诗气势纵横,也颇有李氏风致;而其晚期诗作特别是七律,与杜诗也是声气相通,如《晚秋杂兴》、《秋日杂感》,与杜诗《秋兴》《诸将》相比,不仅体制相仿,而且诗风相近。所以朱琰说:“七言古诗,杜诗出以沉郁,故善为顿挫;李诗出以飘逸,故善为纵横,卧子兼而有之。其章法意境似杜,其色泽才气似李。”
至于词,朱彝尊说:“自宋元以后,明三百年无擅长者……至崇祯之末,始具其体。”谭献以为“有明以来,词家断推,《湘真》第一。”陈子龙词崛起于明词衰微之际,实开清词中兴之渐。子龙论词,宗南唐二主与北宋周邦彦、李清照。以“雅丽”为指归。而其词也有寄托深远者,如《二郎神·清明感旧》:
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蕴酿一番春,秾李夭桃娇妒。东君无主,多少红颜天上落,总添了数抔黄土。最恨你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许。
何处,当年此日,柳堤花墅。内家妆,搴帘生一笑,驰宝马汉家陵墓。玉雁金鱼谁借问,空令我伤今吊古。叹绣岭宫前,野老吞声,满天风雨。
据王沄所续《陈子龙年谱·丁亥》记:“三月,会葬夏(允彝)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章,先生绝笔也。”故友凋丧、故国云亡,子龙当时心情真有如当年困滞长安的老杜。
子龙之文亦称名家。吴伟业说:“其四六跨徐、庾,论策视二苏。”其序论之评骘时人诗文,可觇当时文坛嬗变;碑状之记时贤事迹,亦可作信史流传;奏议之评议时政,每多谠论。国变后所作文,尤为激昂慷慨:《报夏考功书》一文,忆友人金石之谊,抒故国覆亡之感,呜咽怆痛,迸血溅泪,尤令人感叹嘘唏!
陈子龙诗文犹如黄钟大吕,震响于明末文坛,遗响于后世。他才高学富,文采华瞻;交游遍天下,影响及南北。“一时作者如繁星之向辰极,百川之赴沧海。”以至,“天下之大,人才之众,莫不祖大樽而宗云间。”影响所及,“群奉黄门诗派历数十年流风未坠,”如夏完淳、王沄及毛先舒、柴绍炳等“西泠十子”以至张煌言,皆其传派。深入研究陈子龙,不仅对于明末诗文研究,而且对于清初诗文研究都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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