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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代《调笑》词
  
 
源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彭国忠 撰

  

  【内容提要】

  宋代《调笑》词有独特的体式,与唐、五代《调笑》迥然不同,它以女性为抒情主体,以男女之间的相爱相悦、相思相别为主要内容。它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是唱赚的早期形式。诗词文三者结合的样式,注重对人物情感心理的刻画,使它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它与通俗曲艺接近,但又追求“雅”的风格。宋代《调笑》词集中于北宋,这既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相关,与苏门文人集团的参与创作相关,也是其自身的发展、变化使然。

  【正文】

  王国维先生在其《宋元戏曲史》的第四章《宋之乐曲》(下文引语均出此,故不另加书名、章次)中,对宋代的《调笑》转踏乐曲作过精辟的阐述,几成不刊之论,后人言及此者,必称引先生之语。然静安先生是从戏曲史的发展角度论《调笑》的,于《调笑》之为词体,其固有之特点及性质如何等等,著墨不多。此本非先生“题中应有之义”,当不必苛求。近来也有一些文学史著作或论文,在论述中力求突破王先生的范围,但它们或仍然只从“曲”的角度立论,或仅论其文学价值,都显得不够全面,不够深入。有鉴于此,本文将兼顾“曲”与“文”二端,对中国词史上这一独特的词体作进一步探讨。

  《调笑》词之作起于唐代。唐戴叔伦、韦应物、王建几位词家,流传有数首《调笑令》词。五代冯延巳的《三台令》三首,虽未用《调笑》调名,但实质无异,也属此列。它们的字数、平仄、句法均与宋人不同,故又称《古调笑》。唐五代《调笑》词,单调,三十二字(或三十四字),八句,四仄韵、两平韵、两迭韵,起首为两个二字迭句,且多是物名,如“胡马”之类,其第六、七句,倒转第五句末二字而相迭;宋代《调笑》词,亦单调,或名《调笑转踏》,或名《调笑集句》《调笑歌》《调笑词》《调笑令》,三十八字,七句,七仄韵,不转韵,不迭句,不用倒转句法。唐五代《调笑》词也有用联章体者,但规制较小,多是二章或四章相联;宋代《调笑》词规模较大,多是五、六章,甚至十章、十二章相联。这些,都可以说是宋代《调笑》词与前代不同的地方,但是,还不能作为它的本质特征。从根本上说,宋代《调笑》词有自己独特的体式、内容、风格特征,具有独特的价值。
 

一、宋代《调笑》词的体式与内容

  (一)体式

  王国维先生认为:《调笑》词“前有勾队词,后以一诗一曲相间,终以放队词,……然至汴宋之末,则其体渐变。……勾队之词,变而为引子;放队之词,变而为尾声;曲前之诗,后亦变而用他曲”,这个说法一直被作为对《调笑》词体制的经典概述。但根据现存宋人词作,一首结构完整的《调笑》词,通常是由这样几个部分构成的:白语、题目、诗、词、破子、遣队语。

  白语(即王先生所称勾队词,而洪适词也确称勾队)是放在《调笑》词前面的一段独立文字,类似于戏曲的开场白,它的格式基本固定:八句,如郑仅的《调笑转踏》、无名氏的《调笑集句》、洪适的《番禹调笑》;或十句,如晁补之、毛滂的《调笑》;四六体,讲究对偶,属骈体文字。白语的内容,多是慨叹时光易逝、盛事难再,劝人及时行乐、且尽眼前之欢。虽然带有一定的感伤色彩,但实际是一般戏曲开场时都有的、用以说明其主旨的套话。《调笑》的白语于此处表现出更明显的“词体”功能性质,它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宣称:唱此曲的目的是“用陈妙曲,聊佐清欢”(郑仅)、“上佐清欢,深渐薄技”(晁补之)、“少延重客之余欢,聊发清樽之雅兴”(毛滂)、“助今日之余欢”(无名氏)。这与词体的花间、樽前的娱宾遣兴功能毫无二致,同时也进一步见出《调笑》词具有宴席表演的实践性的特点。

  口号在白语与题目之间,七言四句,押一韵。宋人《调笑》词有口号者,见于曾慥《调笑令》及无名氏《调笑令集句》。曾氏之作,无白语、题目、诗,仅于词前存此四句,故易被人混同于正文之诗;但它的调下已明确标有“并口号”字样,当是后人自误。无名氏词中口号,置于白语之后、诗词题目前,十分醒目。《全宋词》据《过庭录》收邵伯温《调笑》调之诗四句,注云:“案宋人调笑词前,例有口号八句。此四句盖口号,非词文。”以之为口号可,但以为“例有口号八句”,似亦将口号与正文部分的诗句混淆了。

  题目指的是《调笑》的诗与词的题目(有的则不显示题目)。它们有时冠于诗前;有时置于词后,而标曰“右某某”,或并在“右”后加“一”“二”等表示次序。多是两个字(极少数为三个字)。根据诗、词咏写的内容而变化,从字面看,有的是地点名词(实亦是用典),如晁补之词中的“大堤”,无名氏词中的“巫山”“桃源”“洛浦”;有的是物名,如晁补之的“琵琶”,无名氏的“春草”;有的是一个典故,如晁补之的“解珮”“回纹”。更多的则是人名,如明妃、文君(详下文内容部分)等。

  诗《调笑》词中的诗都是七言八句。多押二韵,第五句转韵。押一韵的较少,且平、仄通用,如郑仅《调笑转踏》的第六首,韵脚为都、胡、垆、户、素、慕,属平声七虞、仄声七遇通用;晁补之《春草》,韵脚是时、笄、随、国、掷、忆,属平声四支与入声十一陌、十三职通用;无名氏《明妃》,韵脚是时、宜、衣、日、碧、忆,属平声四支、五微与入声四质通用。不少人都认为此七言八句诗是七律,其实,只是误解。

  词是《调笑》的主体部分,其句式、韵脚、字数,前文已加介绍,兹不赘。值得注意的是:词的首句(二字),必须与诗的末句最后二字相同,这样,词首衔接诗尾,体式转而语句连,复迭相合。这是宋之《调笑》体式,是它与唐、五代《调笑》之于词中第六、七句倒逆第五句末二字而迭用的体式,不相同的地方,也是它得名“转踏”或“缠达”的由来。

  破子《调笑》词有破子者不多,今仅见于毛滂、曾慥和洪适三家之作。它在字数、句数、格律方面与《调笑》的词部分规格完全一样,而有二首。毛氏两首分别以“酒美”“花好”开头,曾氏的则以“花好”“酒美”开头,洪适的则以“南海”“高会”开篇。它们对前面数节所咏唱的内容加以概括,或泛泛地唱叹风光景物,可能是故事与放队之间的过渡。

  放队又称遣队。它与白语遥相呼应,白语是召唤表演者入队,放队则是宣布散场,如洪适的遣队词末云:“歌舞既终,相将好去”。不过,白语用念白散文,放队用韵文,七言四句,押一韵(洪适的遣队词在四句韵语后另有两句散句,当是变体)。放队的内容与前面各题诗词无必然关联,它是针对当场演出而发,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淡淡感慨,但套话的痕迹还是比较明显,如无名氏放队云:“玉炉夜起沉香烟,唤起佳人舞绣宴。去似朝云无处觅,游童陌上拾花钿。”与郑仅的放队诗没有多大变化。毛滂的《遣队》也是让听(观)者从表演所营造的氛围中“走”出来,甚至有劝人及早回家的用意。

  (二)内容

  《调笑》词都以女子为抒情主体,其题材基本不出男女相爱相悦、离愁别恨的范围,而以对别离之后女子情感世界的刻画为主要内容。

  从每节(由一诗一词组成)的题目看,《调笑》的抒情人物可分为三类。一是具体的某一女子,如罗敷、莫愁、文君、杨贵妃、苏苏、西施、崔徽、泰娘、莺莺等;二是非具体称名,但能在文学作品中指出其原型的人物,如郑仅词中的“相慕,酒家女”一首,咏的即是汉代陈延年诗中的酒家胡,无名氏的《琵琶》,所咏即是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三是难以指实、比较模糊的人物,如郑仅的“春艳,桃花脸”一首,以及“梦悄,翠屏晓”一首,似皆不易确指其人。与此相关,从题材看,这些人物又可分为两类,一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如杨贵妃、班婕妤、卓文君等,二是文学人物,如罗敷、莺莺、盼盼等。但事实上,即使是历史人物,她们也与史书的记载不同,已经被融进了文学的虚构和加工,其文学成分已大于历史成分,如无名氏的《明妃》《班女》等。

  《调笑》的内容也可分为四类。一是写青春男女之间一见倾心式的爱慕:或女子对心目中男子的喜爱,或男子对美貌女子的恋悦。秦观的《采莲》一首,写若耶溪边采莲女“盈盈日照新妆面”,游冶郎见了不禁“尽日踟躇临柳岸”,魂飞肠断。这类词清新爽丽,欢快明畅,似南朝乐府民歌。女子对男子的思慕与此略异。郑仅词中的文君,因见相如年少而多才调,心中暗动,“苦恨相逢不早”。晁补之词里的宋玉(《宋玉》),“风流名重楚”,引得主人之女殷勤关心。她们多通过弹琴或其它情事来表达爱意,不似男子那样直露。二是写男女欢会,或是经过离别之后复得相聚终成眷属。秦观的《崔徽》云:裴郎(敬中)一见崔徽,便“心如醉”,“笑里偷传深意。罗衣中夜与门吏。暗结城西幽会”;《莺莺》也是“红娘深夜行云送,困嚲钗横金凤”;无双女先得尚书许婚,中间经过数年别离情苦,最后终得与情郎见面,“笑指襄江归去”。第三类是写男女之间的生离死别。郑仅词“梦悄”一首,将视角对准她与他欢会之后天即将亮时,写他们临别前的难堪之情:“梦悄,翠屏晓。帐里薰炉残蜡照。赏心乐事能多少。忍听阳关声调。明朝门外长安道。怅望王孙芳草。”秦观笔下的王昭君在离开汉宫时,不断地“回顾”,“偷弹玉箸”,越行越远,直至望不见未央宫,还“目送征鸿南去”,情感依依。而更多的则是写别离之后女子的刻骨相思。毛滂的《泰娘》《盼盼》《灼灼》《张好好》等,无名氏的《明妃》《班女》《吴娘》等等,都是写她们离别之后的思念、追忆,以及不能再见对方的痛苦情怀或无助的情境。还有一些词,写的是人遇仙女的奇特经历,如郑仅的“烟暖”一首(无名氏的《桃源》同),敷衍刘、阮武陵之事,晁补之《解珮》写郑交甫汉皋遇二仙女赠珮,无名氏《洛浦》写曹植(未正面出现)遇见洛水女神等等,词中除了描写仙女光艳的容止、超凡的服饰、轻盈的体态外,着力渲染的是仙境的缥缈恍惚,以及当事人似真如幻的感觉,一种可遇而难求的情感历程。它们与前文所述写女子别后思念的词只有抒情主人公的区别,情绪感受相同,故实际属于同类。至于第四类,姑且名之曰杂类。如秦观的《乐昌公主》,叙述破镜重圆的故事,突出公主“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的情感抉择的艰难。毛滂的《苕子》,与杜牧“自是寻春恨不早”的平生之恨;郑仅“春艳”一首写红颜少妇面如桃花,笑倚银屏,准备迎接其少年郎君平戎归来,“调笑”一首写越女们粉面修眉,在江边擎荷折柳,调笑齐歌,都是比较少见的内容。

  宋代《调笑》词,大部分都是继承原型故事、原型人物,而未作多少改变,如王昭君、班婕妤、泰娘、吴娘等等,其悲剧命运仍被保留下来,词人们的创造性贡献在于,对处在这种命运中人物的心态、神情,作合理的想象、逼真的刻绘,以再现那样一段情感经历,唤起人们的同质体验。还有一些则是选取原型故事基本构架中的一个段落,而不是展现整个情节,这样,就其所显示出来的这部分看,对人物命运另做安排,不啻是一种创造。如郑仅词中的罗敷,并无使君逼迫一节内容,使君只是爱而踌躇,徘徊不忍离去,罗敷则是自由地“笑指秦楼归去”。晁补之词里的西子,既非吴越之争的工具,也非范蠡五湖扁舟上的伴侣,她只是在江头浣纱,在晚色中“自弄芙蓉”,当那匹多情的紫骝马(实指代其主人)嘶鸣着离去“犹回盼”时,她便“笑入荷花不见”。这种选择原型中的一段进行改造、创造的做法,可能与《调笑》词体式短小、不宜于表现转折多变的情节有关,但同时也与词作者的个人风格有关。如,同是莺莺故事,毛滂笔下是“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与原型情节相同,别离而成梦思;秦观的则是西厢欢会,春意融融。这种个人风格,还表现为整组《调笑》词风格的差异。毛滂所写八人,抒情主人公都是处在相思和痛苦、愁恨之中,秦观的十人,倒有五人是双方团圆,“柳岸”一首的“肠断”,与一般的别离之思也大不相同。
 

二、《调笑》词的表演性质及与唱赚的关系

  《调笑》词具有明显的表演性质,是唱赚的早期形式。

  《调笑》的表演性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有念白、放队,相当于戏曲的开场白和尾声。它的四句口号及八句诗,也是用念的形式,交代故事情节。二,有歌唱和舞蹈。它的词、破子,是“唱”的部分。郑仅词中的白语云“用陈妙曲,上助清欢”,毛滂词的“遣队”云:“歌长渐落杏梁尘”,强调的是“歌”;毛滂词“遣队”中的“舞罢香风卷绣茵”,无名氏“放队”中的“唤起佳人舞绣筵”,所示均见舞的存在。三,有表演人员。郑仅词的白语云:“女伴相将,调笑入队”,女伴、队,都显示参加表演的绝非一人,具有一定的规模,比较正规。王国维先生云:“传踏之制,以歌者为一队,且歌且舞,以侑佳宾。”这是符合实际的;但他又认为宋代另一种歌舞形式“队舞”,“与此相似,或同实异名”,恐非。正如先生书中引用的《宋史·乐志》所说,队舞有小儿队和女弟子队,小儿队七十二人,分十队;女弟子队一百五十三人,也分十队,实在是太庞大了,可能是大曲用的,《调笑》恐无此规模。

  另外,毛滂的《调笑》,在“白语”之前,还有一个“掾”字。掾,是对官府中佐助官吏的通称,但也是古代戏曲中常见的一个人物。《西京杂记》卷四云:“京兆有古生者,学从(纵)横、揣磨、弄矢、摇丸、樗蒲之术,为都掾史四十余年,善谩二千石,随以谐谑,皆握其权要而得其欢心,……京师至今俳戏皆称古掾曹。”古生精于多种技艺,又擅谐谑,颇能讨得官长欢心,在由官吏到戏曲人物的“角色”转变过程中,他起了关键作用。而这一戏曲人物的来历,正与《调笑》词的外谑内庄、以娱乐性的形式表达非娱乐性内容之特点相符。当然,掾的出场,还有烘托场面气氛、使之趋于轻松的作用。

  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云:“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互迎、循环间用者为缠达。”并云:“凡赚最难,以其兼慢曲、曲破、大曲、小唱、耍令、番曲、叫声诸家腔谱也。”如此,缠令、缠达当是唱赚的早期形式。王国维先生指出:宋代乐曲,“其歌舞相兼者,则谓之传踏(曾慥《乐府雅词》卷上),亦谓之转踏(王灼《碧鸡漫志》卷三),亦谓之缠达(《梦梁录》卷二十)。北宋之转踏,……其曲调唯《调笑》一调用之最多。”则《调笑》之为唱赚之前期形式已无疑问。自然,王国维先生所说“前有勾队词,后以一诗一曲相间,终以放队词”这种“体格”因素,是关键性的标志,但是,向被忽略的“掾”和“破子”二者,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前文已述及,“掾”的职能是念白,这与大曲中的“竹竿子”是非常相似的。在南宋史浩大曲的《太清舞》开头部分,除了“后行吹导引曲子,迎五人上,对厅一直立”的背景音乐和人员安排外,就是“竹竿子勾念”,所念也是四句押韵诗;进入唱之前,还有多次念白(与“花心”穿插问答)。“破子”与大曲的“入破”不同,而只相当于其舞曲的一个部分。同样以史浩大曲为例,《太清舞》在唱了六曲之后,后行吹太清歌,众舞,竹竿子念,花心念,接着便是“众唱破子”,所唱破子的内容也是一首词,破子之后才是舞蹈、“竹竿子念遣队”,演员散场。“破子”二字,别不经见,而见于大曲中,正可印证二者之间的关系。然大曲的“破子”仅有词一首,《调笑》则有二首,这又是它们的区别所在。

  正如王国维所说:“传踏仅以一曲反复歌之;曲破与大曲,则曲之遍数虽多,然仍限于一曲”,唱赚却是“取一宫调之曲若干,合之以成一全体”,可以说,作为转踏代表形式的《调笑》词,确实是较为简单的一种乐曲形式。然而,作为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调笑》词的价值不在于或不仅仅在于它的“唱赚的早期形式”身份上,还有自己独特的文学价值。


三、《调笑》词的文学性及“雅”的风格追求


  诗、词、文三者结合,注重对人物情感心理的刻画,是《调笑》词文学性的生动体现。

  宋代文学史上,文与词的结合,可以追述到张先,他的一些词作,已于词前冠有小序,交代创作原由,或创作经过,如《木兰花》(去年春入芳菲国)的序言云:“去春自湖归杭,忆南园花已开,有‘当时犹有蕊如梅’之句。今岁还杭,南园花正盛,复为此词以寄意。”不到40个字,在今昔对比中,见出词人的多情,言简而意永,但都是散句。宋彭乘《墨客挥犀》卷四载卢氏女子天圣中(1023—1032)题于驿舍壁之《凤栖梧》词,其序已近50字,云:“登山临水,不废于讴吟;易羽移商,聊抒于羁思。因成《凤栖梧》曲子一阕,聊书于壁,后之君子览之者,毋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而且,开始数句还用了对偶句式。以后,苏轼等人进一步发展这种体式,而篇幅更长,至以八九十之字序其《洞仙歌》(冰肌玉肤)、《江神子》(梦中了了),序文比词长,文学性也得到加强,如后一首词的序,几可脱词而单行。欧阳修鼓子词《采桑子》十三首,前有“西湖念语”,达150字,且全为骈四俪六体。《调笑》词的白语,与欧阳修的“念语”性质相同,虽篇幅较小,但格式基本固定,有勾出舞队、引导观众和听者进入情境的作用,而全用骈体的样式,四六相间,讲究对偶,可谓声彩并茂,极富辞章之美。

  宋人笔记、小说中常见有人同时赋诗填词者,但尚谈不上是诗与词的结合;前引张先词序中夹有诗句,黄庭坚《减字木兰花》(举头无语)词序引岑参(实为杜甫)诗句,《渔家傲》(踏破草鞋参到了)词序又引自己诗歌两首,也都是兴之所至,偶尔为之,与《调笑》词的有意识地结合诗词不同。《调笑》中的诗,往往善于描摹人物语言动作,刻画其外貌形象,如秦观《采莲》一首云:“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笑隔荷花共人语,烟波渺渺荡轻舟。数声水调红娇晚,棹转舟回笑人远。”全诗八句,此六句皆是写采莲女子的笑、语、唱、采莲、回舟等,在声音与一连串的动作中,完成对人物的描写。它们有时还直接将笔触对准人物衣饰、脸面,如郑仅写罗敷:“金镮约腕携笼去”,写贵妃:“绰约艳姿号太真,肌肤冰雪怯轻尘,……霞衣乍举摇红影,……舞钗斜嚲乌云发”,晁补之诗中的春草当年是“花面丫头年未笄”,大堤女是“青云作髻月为珰”。《调笑》中的诗还善于描写景物,渲染环境,形象再现人物活动的空间。郑仅写刘阮武陵之遇云:“湲湲流水武陵溪,洞里春长日月迟。红英满地无人扫,此度刘郎去后迷。行行渐入清流浅,香风引到神仙馆。琼浆一饮觉身轻,玉砌云房瑞烟暖。”整首诗几乎全是写流水、春光、落花、香风、瑞烟,及台阶、房室,从而将一座桃源仙境真切地展现在人们眼前,给人身临其处的感觉。又如毛滂的《莺莺》诗云:“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绿屏阿母娇,……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通过风、花、月、雾、落日、树木等自然景物,和门、窗、屏风、院墙等家居场景,形象勾勒出莺莺所处的西厢的环境背景,为她的心理活动创造了自然空间和情感空间。似乎可以这样说:《调笑》之诗,一反宋诗重说教的倾向,更关注人物形象、景物环境和情感心理。

  浓郁的抒情性,是《调笑》词文学生命的保证。如果说它的诗歌部分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和人物的外貌描写、景物描写特征,那么,它的词部分,则主要致力于人物情绪感受和心理描写。毛滂《美人赋》写的是文君等待相如到来时的情形,词云:“钗冷。鬓云晚。罗袖拂人花气暖。风流公子来应远。半倚瑶琴羞懒。云寒日暮天微霰。无处不堪肠断。”先是日暮中有些寒意,由钗而达鬓发,而让她感觉到,这当是自然的寒;接着,想到等候的是心上人,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连拂在罗袖上的花气也感觉是“暖”的,这个“暖”当偏于主观感受;进而想到他是一个风流公子,未必践约,而且,即使他来,也该是路途还远着,自己这么痴痴地等候,是不是太可笑,会不会是太傻,─想到这,不禁有些羞,又有些不自在;天气愈来愈暗,雾气也渐渐升上,人却未见到来,她便感到“云寒”,这个“寒”,同样是心理上的;最后,当断定他不会来的时候,所见无不让她感到断肠。由“冷”而“暖”而“寒”,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正昭示着抒情主人公的心路历程,显示了她由满怀希望到失望的整个过程。又如晁补之《回纹》一首,诗云:“窦家少妇美朱颜,藁砧何在山复山。多才况是天机巧,象床玉手乱红间。织成锦字纵横说,万言千语皆怨别。一丝一缕几萦回,似妾思君肠寸结。”交代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窦(滔)家少妇苏氏(蕙)因丈夫外出久未归来,极端思念,出于慧心巧思,在锦上织成诗句,纵横可读,千言万语,诉说着别离之苦。而词云:“寸结。肝肠切。织锦机边音呜咽。玉琴尘暗薰炉歇。望尽床头秋月。刀裁锦断诗可灭。恨似连环难绝。”则是在整个事件中横向截取苏氏织锦这一段,写她的情绪:肠已寸结;情状:呜咽暗泣;心境:薰炉不燃香煤,玉琴不弹,一任上面落满灰尘;神态:不断望着床头的一轮秋月,渴盼着他归来,又失望于他的不归;心意:锦可被刀裁断,锦上诗句可以毁灭,但内心的愁恨却如连环,永不断绝。与诗歌相比,词的抒情性要更加突出、显露。而诗词二者,虽然分工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相映相得。

  从“调笑”二字的字面及其表演性质看,都给人通俗甚至庸俗的感觉,但实际上,它追求的却是“雅”的风格。这首先表现在它的主题取向上。《调笑》词的人物,不少都是文学题材中有名的歌妓,或者是著名的美女,自有许多“绮艳”的成分,而《调笑》的作者们,则是掉转笔触,去着力挖掘抒情主人公与所爱别离后痛苦、极端思念的内心世界,去展示她们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即使是善于改变人物命运,偏爱“团圆”结局的秦观,他笔下的《莺莺》,注重的也是“西厢待月”所体现出来的“玉人情重”,可谓“发乎情”,重乎情;《无双》一曲,更多的篇幅写的是“肠断别离情苦”及“数年睽恨”。那些写采桑女、采莲女、酒家女的作品,不但没有对挑逗、轻薄细节的描写,反而始终充满着劳作的辛苦与青春的欢跃,始终响着她们纯真、爽朗的歌声笑语,体现出健康、清新之美。其次,《调笑》词的语言高度净化,既没有俗恶艳丽的字眼,也没有方言俚语。不用艳丽词语这一点比较容易让人理解,当与《调笑》的主题取向一脉相承,后者恐非常情所能推度。盖宋词自柳永时已有使用方言口语的倾向,北宋中后期更加明显,一时名家如黄庭坚等人,也以之入词,而多遭人诟病。秦观的《品令二首》,至用其家乡高邮的方言土音,有所谓“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等语,而其作《调笑》词却无一处如此。《调笑》词对“雅”的这种自觉追求,或可从“体”的规定性上加以说明。南宋时专演唱赚的遏云歌社,其“社规”《遏云要诀》(王国维先生率先据日本翻元本《事林广记》引用)云:“夫唱赚一家,古谓之道赚。腔必真,字必正……更忌马器镫子、俗语乡谈。如对圣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则为渎圣”,前面数句讲的是唱腔与语言,尤其忌讳使用乡谈俗语,后数句则是题材内容忌讳风情冶艳。唱赚约兴起于南宋初年(《梦粱录》卷二十谓是绍兴年间),《调笑》作为它的早期形式,不可能要求这么严格,但唱赚是在转踏、大曲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的风格规定性,当是总结诸种乐曲样式的经验而来,故它的规定,一定程度上,也可说就是《调笑》的规定。


四、《调笑》兴盛于北宋的原因

  宋人《调笑》之作,多集中在北宋末期,究其原因,可能与那一段时期特殊的经济文化背景有关。

  宋初以来,约有一百余年的时间,国家“承平无事”,处在相对安定的时期。同五代相比,农业生产和商业、手工业、海外贸易等,都得到进一步发展,从而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也刺激了市民文化的兴盛,使说唱、话本、杂戏、小说等文艺样式相继出现,并迅速发展。社会大众的文艺消费和审美需求,必然反过来影响文人的审美趣味和词的创作。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载说:“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按:公元1054—1056)。嘉祐(1056─1063)之前,犹未盛也。熙丰(熙宁,1068─1077;元丰,1078─1085)、元祐(1086─1094)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温州孔三泽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111─1118)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这段十分丰富的文学史材料告诉我们:在熙宁、元丰、元祐之间,大约二十年左右,词中的诙谐体与诸宫调差不多同时兴盛起来。应该说,这是时代思潮使然,是主流欣赏趣味使然。前引欧阳修《采桑子》词,已表明词体向通俗曲艺的靠拢,《调笑》词的创作,可谓适逢其会。

  今考有宋一代以《调笑》为调的词作者,只有苏辙、毛滂(1060─1124?)、晁补之、秦观、黄庭坚(仅存此调词一首)、曾慥(?─1155)、郑仅(1047─1113)、李邴(1085─1146)、吕南宫(1047─1086)、李吕(1122─1198)、洪适(1142─1184)及两个无名氏13家。苏辙的《调啸词》二首(一说作者为苏轼),调下标曰“效韦苏州”,其体式也与韦应物之作同,当是唐五代《古调笑》之遗制;另一无名氏的《调笑令》(花酒)一首,显然是酒令,都与我们所讨论的宋之《调笑》不同,不妨暂且除去,这样,尚有11家。其中,李邴、李吕、曾慥、洪适四家,属南宋无疑,但曾慥的五首分咏“佳友(菊)”“清友梅”“净友莲”“玉友酒”(第五首为破子),李吕的五首分咏美人的笑、饮、坐、博、歌五态,李邴的一首未言具体对象,洪适的十首,总名《番禹调笑》,所咏全为广州名胜古迹,如海山楼、素馨巷、汉朝台、浴日亭、薄涧、贪泉、沉香浦、清远峡等,交代其地名之由来,描写地方风土景观,凡此,体式虽无二致,但也都与一般意义上所说的转踏《调笑》词有别。郑仅、晁补之、秦观、黄庭坚、毛滂、吕南宫六家,均卒于北宋,他们的作品自属北宋。无名氏八首见于曾慥《乐府雅词》卷上,曾氏云是从内廷传出,其口号亦称“此曲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其为北宋宫廷宴享时所用乐曲的可能性较大。

  在北宋七家(含一无名氏)作者中,秦、黄、晁三人均是苏轼门下,毛滂与苏门也渊源深厚,因而,苏门在《调笑》词的发展中,起着重大的作用。这与他们的文学观念及特殊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苏轼天分高,读书多,才力雄赡,持有一种比较自由、宽泛的文学观,认为无意不可入文学、无事不可入文学,并有意打破各文体之间的界限,不但“以文为诗”,而且,“以诗为词”“以文为词”,遂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极力为词争得了与诗文等观的地位。对他的这些“破体”尝试和努力,当时有褒有贬,他的门人也不是全部赞同,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苏轼的影响。《调笑》词的创作,苏轼没有作品传下,但早在元祐二年至四年他任朝官时,就创作过不少乐语,如《坤成节集英殿教坊词》(元祐二年七月十五日)、《集英殿春宴教坊词》《集英殿秋宴教坊词》《兴龙节集英殿宴教坊词》(元祐二年、四年)、《紫宸殿正旦教坊词》,计六章,都包括教坊致语(仅《集英殿春宴教坊词》作“教坊词语中化育万邦排场”)、口号、勾合曲、勾小儿队、队名、问小儿队、小儿致语、勾杂剧、放小儿队、勾女童队、队名、问女童队、女童致语、勾杂剧、放女童队十五个体段,形式固定,这说明他对当时流行的通俗文艺形式,是乐于接受,并积极进行创造试验的(今日不见其歌词,不能代表他没写过歌词)。南宋吕本中《童蒙诗训》还认为苏轼的诗歌“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做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无独有偶,王立之《王直方诗话》也载黄庭坚尝提出过“打诨出场”的诗法观点:“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打诨是参军戏的一种表演方式,由参军(角色)先做出种种可笑的言行(即打猛诨入),苍鹘(角色)以磕瓜击打并责问,然后,参军便做出一个出乎人的寻常意料之外的回答,此即打猛诨出(场)。这些,都可以见出苏轼及其门下接受新生事物(通俗曲艺)的积极态度。另外,元祐年间,苏门曾经聚会京师,度过他们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他们经常赓歌唱和,相互之间观摩技艺。而这段时期,又恰是诸宫调、俳谐词等盛行于京师之时(参前文所引《碧鸡漫志》);京师听歌赏曲的风气,多姿多彩的文艺形式,引发了他们的创作冲动;《调笑》词的雅化风格,最适合他们的文人身份和审美趣味,它的忌方言俚语、忌绮艳内容的严格要求,也在一定程度上调起了才子们的“趋难”以求工求巧的心理,故《调笑》这种样式,自然成为他们的首选。

  从上面的分析中,似乎可以得出结论:人们通常所说的戏曲意义上的《调笑》词,实际只是北宋的作品,南宋时,因为大曲、诸宫调、唱赚等乐曲的盛行,《调笑》词的创作趋于式微,且由带有表演性质的一节演一人一事,转变为酒令,或者成为文人的案头文学,以泛咏某事,或梅、菊等充分人文化的物象;《调笑》词在北宋末期短时间内兴起,并因得到苏门词人的积极参与而迅速成熟、高度发展,又随着异族的入侵,歌舞升平土壤的消失,随着赵宋朝廷的南渡而走向自己的终点或者说是转折点。王国维先生举郑仅《调笑》词为例,而说“此宋初体格如此”,不但误把郑仅当宋初人,而且,也对《调笑》词的发展史做了不太正确的判断。而作为文学意义上的《调笑》词,它创造性地结合诗词文三种样式,描写景物,渲染环境氛围,刻画人物的形象和情感心理,注重抒情和辞章之美,也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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